第五十九章

第五十九章

“殿下,我们郡主偶感风寒,府医交代了,不能出声。”

李妙桐戴着面纱,只露出一双带着鲜明特征的狐狸眼睛,身上穿着藕粉色裙。

身旁丫鬟代为传话,将一封信交到太子手里。

“这是我们郡主写给殿下的,还请殿下过目。”

李瞻忙打开信,只瞧一眼,便是瞳仁微缩。

只见信上写着几个字:我只做皇后。

他心下一骇,立刻将信折起来,抬头问:“永宁妹妹,你……这可是你亲手写的么?”

李妙桐轻轻点了点头,丫鬟出声:“我们郡主的意思是,殿下若是做不到,便不要来娶她了。”

“可、可我……”李瞻神色为难,说,“早晚有一日,你也会是……我的皇后的,你知道的。”李瞻压低声线,显然知晓此言大逆不道。

丫鬟言之凿凿:“殿下,我家郡主不要早晚,只要那枚凤印。”

李瞻张了张嘴:“我……永宁妹妹。”

李妙桐不与他多言,深深看他一眼,扭头便走。

丫鬟道:“郡主要回房歇息了,殿下请回吧。”

李瞻是个正人君子,做不出在瑞王府内伸手拦住她的事,脚步停在原地,脸上露出苦恼之色。

虽注意到金潼今日有所不同,但李瞻鲜少见他穿这样粉嫩的颜色,只以为是女儿家恢复本色,加上生病,比平素要瘦弱两分,他没想过有什么不对。

李瞻再次低头看了看永宁亲手交给自己的信。

“明敏,我只做皇后。”

皇后……

父亲身体硬朗,要轮到自己做皇帝,恐怕还要等十几年、二十几年。

李瞻将这信撕得粉碎,权当是没看见,从瑞王府回宫后,却是食难下咽。

张仲达步入东宫后,听见袁公公道:“太子殿下又在睹画思人,今日一天都没吃过饭了!张师傅,您来得正好!快去劝一劝吧。”

“殿下又在睹画思人?”张仲达眉头一皱,摇了摇头,“为个女人如此,当真是……哎。”他叹气。

袁公公一脸发愁地说:“自从前两日去了一趟瑞王府见了永宁郡主,便是如此了,不知道郡主是对殿下说了什么。”

入殿,李瞻坐在画前发呆。

张仲达走到跟前时,李瞻方才察觉,起身行礼:“张师傅怎么来了?”

“西域高僧横死狱中,百姓谩骂指摘,这几日朝堂局势不明,满朝文武皆不敢言,臣特地来看看殿下。”

张仲达意有所指,却见李瞻坐下,目光还流连画中人上。

张仲达是恨铁不成钢:“不过是一个永宁郡主,她就是再受瑞王恩宠,殿下天潢贵胄,想要直接要了便是!何苦如此?”

李瞻眼波清澈,有些苦恼:“张师傅……你不知,我不愿为难永宁妹妹的。”

张仲达一脸荒唐:“这么说!郡主还不愿嫁殿下?

“永宁……她没说不愿,不过……李瞻语气一顿?[(,“我想让永宁妹妹做皇后。”

张仲达面色一凛。

他这回来便是试探此事的。

李瞻心思单纯仁善,绝不可能做弑君弑父的大逆不道之事!

为成全大局,脏事只能自己和韩肃来做。

怕只怕到时事成,殿下得知事情真相,反而怪罪于自己。

没想到,太子自己也有这等心思?竟还是为了女人。

这就好办了……

张仲达心思电转,压低声线说:“殿下若想要娶郡主做皇后,臣……倒是有一计。”

“能有什么计策?这根本就是无解的事,父皇正值壮年,我……”也就是同张师傅,李瞻才敢说这些,但也不敢多言。

张仲达垂首附耳,在他耳畔说:“陛下病危,殿下若是登基,郡主就是皇后。”

“你……!”李瞻面色大变。

张仲达轻轻摇头,示意他不可言:“殿下若是信任老臣,只需静待时机。”

“不可!”李瞻用力摇头,面色严肃,“张师傅休要胡言,你是我的老师,这话是要诛九族的!”

“臣知晓……殿下当做戏言便是。对了。”张仲达转移了话题,“我刚从侯府过来,那黄道长医术高明,小侯爷已经睁眼了。”

“表哥醒了?”李瞻忽地站起,露出喜色,“太好了,我这就出宫,去看看表哥!”

藏蓝色的马车前,挂着长陵王府的黑色府徽。

马车徐徐停在镇北侯府的侧门,林金潼穿着侯府小厮的衣裳,从马车上急匆匆跃下,大步到侧门前。

里头吱呀打开门来,一只修长的手伸出来,一把将林金潼拽了进去。

“元昭哥哥!”林金潼急忙追问,“你派人来给我传信,说元琅动了,可是真的?”

“是,”元昭也在笑,“他前几日就动了,昨日睁了眼,黄道长神医妙手,说是你写的两本医书,对兄长的病情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。”

“元琅醒了?他睁眼了?”林金潼忽地怔然,眼眸露出欣喜,“能不能带我去看看他?”

“当然,这是母亲特地允许的,你是我兄长的大恩人,便是我们镇北侯府的恩人。多亏了你,兄长才能安然无恙……”

元昭没说的是,昨日元琅醒了,先是声音干涩地喊了母亲,喊了父亲,再然后,又问了一句:“我睡了多久,金潼……他来过么?”

元昭立刻说来过:“他时常来。”

“当真么?我便说,那不是做梦。他心里有我。”

窗外树叶凋零,满园萧瑟。

韩元琅身上披着白狐裘,许久不见阳光的脸庞苍白,脸上的胡茬刚刚修整过,仍是剑眉飞鬓的一张俊朗容颜,阳光落在脸上,将睫毛映照得根根分明,燃烧一般专注,望见元昭将金潼引入院中,元琅大喜,招手便让小厮搀扶:“快,你扶我起来!”

元琅刚刚苏醒,那

样大的创伤,他此时下地都颇有些困难,额头浮现汗水,撑着站在门边,见金潼抛下元昭飞奔而来,他自然而然地张开双臂接住,怀里重量一落,元琅双腿顷刻间一软,倒在地上。

却意料之中地感觉不到疼痛,有些眩晕。元琅抱住他,眼底溢满温柔,如灼灼烈日,唤道:“金潼。”

“我是在做梦么,你醒了,你醒过来了,元琅,你醒了……”林金潼撑在他身上,高兴得语无伦次,忽地意识到,“你才刚醒!你的头!”

他急忙伸手去碰元琅的后脑勺:“疼不疼?”

元琅“嘶”了一声,露出牙齿笑,说:“起不来了。”

元昭站在一旁,目光躲闪,语气有些尴尬道:“兄长,我让府医过来吧?”

“不必。”元琅挥挥手,眼眸分明明亮,“元昭,你先出去一会儿。”

元昭岂能有什么不明白的,赶紧跑了。

林金潼欲要爬起,手撑在他的头侧:“元琅哥哥,你没事么?摔得不疼么?”

“有一点,没事,”元琅长臂一揽,又将金潼搂到怀中,低低地喊了他的名字,说,“就这样吧,想抱你。”

林金潼应了声好,很乖,也没有动,伸手在他腰上轻轻抚触:“你的伤好了么?疼不疼?”

“睡了好几个月,这些外伤都好了,再调理最多半个月,我就彻底恢复成你认识的那个模样了……金潼,你的手。”元琅敏感地捉住他的手腕,声音喑哑下来,“别这样摸。”

林金潼抬着头:“我动作很轻的,是把你弄痛了么?”

“就是因为你轻……金潼,”元琅目光灼灼,语气里意味不明,“我昏迷之时,好似记得你来过,你对我说,要我带你再去忽都诺尔。你要将嫁妆给我,可是认真的?”

林金潼愣住,也想起此事来。

“对不起……元琅,嫁妆……那是郡主的,我不能给你的。”

那是郡主的地契,不是他的,当初对元琅承诺之时,林金潼还是瑞王最宝贵宠爱的孩子,可如今已不是了。

“你不给我?那你要给谁?给太子?”元琅脸色拉了下来。

“不给太子……我给他做什么。”林金潼更不知道怎么解释了,“那其实……也不是我的嫁妆,若我有比地契更好的东西,再给你吧。”

“金潼,我不是索要你那几张地契,”元琅眉眼变得柔和,“我要的是你,等我身体彻底好了,我带你去忽都诺尔,我们去骑马,去乘风,我给你弹马头琴……”

林金潼笑了笑,点头应了:“好。”

尽管他要回漠国了,却认为一时的离别,不过是为了下一次重逢。

天下虽大,可他相信,他和元琅还会再见的。

元琅此刻苏醒,林金潼的心已落下大半。

元琅身体尚且孱弱,不宜吹风,韩侯和候夫人来,侯夫人特意感谢了他一番,并且委婉地希望他今后不要再来侯府。

元昭对金潼道:“你别往心里去,

我母亲那个人……她只是那么说话,但她不会真的忤逆兄长的意愿的。”

金潼摇摇头:“我知道的元昭,我有样东西要给你兄长,过几日我派人送来,你记得给他。”

低声言语间,面前却陡然出现一个人,元昭飞快正色行礼:“见过太子殿下。”

“元昭、你先,先下去。”李瞻抬手差他离开,元昭扭头看了金潼一眼,有些诧异。

“是,元昭告退。”

元昭一下去,李瞻大步走到林金潼面前,神色不安道:“我听见了……你方才和元琅表哥说话,金潼,你不要嫁给他。”

林金潼:“我不嫁给你表哥啊。明敏,你脸色怎么这么差?”他抬手摸了摸李瞻的额头,“这也不烫啊。”

李瞻是让张仲达给吓的。

张师傅竟然想让他篡位!他这几日都睡得分外不安。

今日在镇北侯府,看见元琅抱着金潼,说的那些话,他当真是心慌意乱。

李瞻目光定定地朝他说:“你想要的……我会给你的,一定会给你。你听我说,你不能……不能嫁给我表哥。”

他眼神带着执着:“我会给你的。”

“我不嫁给你表哥啊?”林金潼有些莫名,他赶着要回府,“我要回家了,我再不回去,就赶不及我四叔下朝了。”

走了两步,林金潼又想起来了:“明敏,上次说送你的狼裘,过几日我派人送到宫里给你。”就当是离别之礼了。

后半句没说出口。刹那间,李瞻脸庞犹如桃花绽放,嗯嗯两声笑开来。

深夜,一辆马车从镇北侯府出来。

冷风凌冽,元琅身着黑底白梅的鹤氅,脸色泛着病弱的红和白,他站在马车前,小厮急匆匆跑过来,手里用灰色麻布包着一个长柄之物,道:“小侯爷,这是方才从长陵王府送来的,说是给您的。”

“长陵王府?金潼送来的!快给我看看!”元琅将灰布掀开,露出里面一张约有半人高的白色大弓——

“这不是他最喜欢的弓么,从不离身的,怎么突然……送给我了。”元琅心底隐有不安之感,可他已经来不及思考了。

一旁,侯夫人撩起马车帘子,轻声唤道:“元琅,天色晚了,你大病初愈,不能吹风,快上车吧。明日一早,我们就要去庙里祈福了。”

明日十五,侯夫人突然说要带几个子女出城去山庙里祈福小住几日,让主持大师为元琅洗去病气。

元琅是大病初愈,虽昏迷,可母亲的陪伴和担忧他每日都能感受到。

他并未多想,将金潼送来的弓背在身上,顺手问元昭讨要了纸笔,写了两行字交给小厮,仔细地折起来道:“春薄,你务必亲手将这信交到林公子手里。”

元琅上了马车。

马车渐行渐远,侯府门口,韩肃一身霜寒,绯红朝服,腰缠麒麟补,伫立良久。

烛火下,修长的手指徐徐展开信纸。

元琅拿刀枪的手,写不出极有风骨的字

迹,纸上工整地写着两行字:

金潼,等我回来便向陛下请旨,与你成亲可好?

火苗燎到纸扉,透过李勍的手指,逐渐灰飞烟灭。

燃烧后的殆尽,阴沉地映照在李勍的黑眸之中。

昏暗的逆光中一坐一立两个背影,李勍声音幽冷仿若叹息,朝旁道:“与丁将军说,镇北侯今晚送家人出京,不论老小,一个不留。”

冬夜,长陵王府寂静如水。

将要结冰的湖面萧索落着几片枯叶,穿过冗长回廊,温暖如春的房间里,林金潼掀起拔步床的底下暗箱,蹲在脚踏上往里藏东西。

那是一张柔韧的羊皮纸。

“这是师父留给我最重要的东西。”林金潼从长弓里拆下来的,以前从未拿出来瞧过,因此一时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对,“师父说,这是前朝最后的气运,宝藏里藏有黄金千万两,庞大到足够支撑国力若干年,不过此图并不完整……”

他垂眸自语,将羊皮纸展平,放妥帖了,露出满意之色:“此物于我无用,就留给四叔好了。”

四叔心善,时常兼济天下,扶持贫苦百姓,这东西对他而言再适合不过了。

“对了,过几日便是五叔和黄姑娘成亲的日子了……”

林金潼一边将暗箱关上,一边有些苦恼,抬眸望见床角,李煦送他的那只金色瞳仁的猫正蜷着晃尾巴,有一搭没一搭地舔舐着爪子。

林金潼伸出手去抚摸它,将猫一把捞到怀里,隐有些愧疚道:“小白,我此去许要一年半载,也兴许要更久才能回来。我记得黄大人养了一只鹦鹉,黄念姑娘也是喜欢你们这些小动物的,我便将你留给五叔和黄姑娘,由他们暂代我抚养你两年好么?”

猫是灵性而独立的生物,不知它是否理解,也兴许并不在意,短暂地在林金潼怀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,就从他身上跳开了。

林金潼怀里的温暖消失,他有些迷茫地静坐了一会儿,起身走到桌前,拉开抽屉。

里头完整地放着两百张地契,十万两的银票。

都是瑞王给郡主的。

不属于他的东西。

打开柜子,大部分是做给郡主的衣裳,一些是四叔送的,一些是瑞王命人送来的。

看背影,永宁郡主毕竟是女子,要矮他一头,兴许这些衣裳她穿并不合适。

底下木盒里,分门别类地装着各色手炉,大部分是四叔送的,元琅和李瞻送的不翼而飞了,倒是天痕送了个不起眼的红手炉,用绣着竹叶的棉布包裹着,还在他这里。

林金潼翻找许久,才找到自己来时穿的那一件衣裳,朴素的布料,里面夹着几层厚实的棉花,穿上便能融入寻常燕京百姓,不过保暖自然比不得华贵的狐裘。

离开之前,他还有重要的事做。

“潼儿在找什么?”

李勍进门时,林金潼刚关上柜子,笑着说:“四叔回来了?我在找手炉。”

“这是四叔去年送我的虎头手

炉,”林金潼捧在手里,脸颊无端消瘦许多,眼睛清凌凌地朝着李勍,“我想去看一眼爷爷,这会儿他应当睡了吧,能不能……我这会儿去看看他?”

自然是不能。

李勍神色自若地上前,大掌牵过他的手心:“今日太晚了些,改日再回去吧。”

以往林金潼虽觉得奇怪,却从不怀疑他的说辞,这会儿知晓真相,一切都清楚了。

知晓四叔瞒着此事,不过是弥天大谎兜不住,爷爷见了亲孙女,自己这个假冒的,不治罪就算好。

四叔不愿自己难过,林金潼也忍耐得极好,半点马脚不露,他素来是能骗人的,骗别人,还能把自己骗了,想着五叔成亲当日,总是能见到爷爷的。

李煦和黄姑娘成婚,人是嫁到瑞王府来,四叔果然找借口没有带他去,林金潼没有跟他苦苦哀求,自己乔装打扮了一番,在人中贴上假胡子,下巴黏了一颗痣,还用草木灰在脸上画了几道皱纹。

小王爷大喜之日,瑞王府门庭若市。

林金潼这面相年纪一上去,对瑞王府又霎是熟悉,轻车熟路地就混了进去。

嘈杂的鞭炮声中,高门勋贵,宾客满盈。

连李瞻也来了,李瞻身着鹅黄色的锦袍,带着袁大伴进府,身后都是宦官,抬着几大箱子送给李煦的新婚贺礼。

“太子殿下!”

“殿下也来了啊!”

“臣参见殿下!”

周围人纷纷前来见礼,李瞻摇头道:“今日是小王爷大喜之日,诸位便不要行那些繁缛礼节了。”

很快,李瞻就在厅堂见到了瑞王,他左顾右盼,却没见到心心念念之人。

李勍见他来了,低声嘱咐身旁人:“宝蟾,你去郡主那里,别让她过来,撞上太子了。”

永宁不会说话,这种场合,她本就不愿出来见人,倒是李煦,直肠子,前些日子拉着她说了不少话,哪怕她是个哑巴,他也不曾表露过半分不耐,还对她说:“那黄道长是医仙石东壁的徒弟,镇北侯府的小侯爷都昏迷几个月了,还让他施针给救活了。他老人家妙手回春,你这哑疾啊,很可能痊愈的!”

爹娘不在了,瑞王府对她而言变得有些陌生。每一日,她都在瑞王膝头伺候尽孝,眼看着瑞王的身体每况愈下,她已为此流过不少眼泪了。

宾客之中,隐藏着一长相又年轻又老态的男子,隔着不远,注视着李瞻躬身,在瑞王跟前说话。

李勍似有所感,朝那方向望去。

林金潼赶紧埋头躲起来。

李瞻在瑞王瑞王面前,活脱脱一个小辈。

太子的性情谦卑是出了名的,但在人前这般没有架子,对瑞王郑重行礼,还是叫众人吃惊不已。

不是说,陛下早就想除掉瑞王爷了么?看他快死才没动手,谁知瑞王挺能熬,这一熬又是一年。

又过冬了。

李瞻关心了瑞王几句,还是没忍住,问了起来:“世伯,永宁妹妹……怎么没

出来?”

公孙先生接话:“人太多了,郡主她不便出来见客。”

瑞王眼神眯着,审视李瞻失落的模样。

“吉时已到——”

拜堂仪式举行,新郎新娘拜了天地,敬酒给瑞王,仪式结束,公孙先生推着瑞王,慢慢回房。

夜风很大,宴席上觥筹交错,公孙先生推着瑞王行至长廊,寸步之隔,推杯换盏恍若隔世。

瑞王缓缓抬手:“继忠,你扶我……起来。”

“王爷……”公孙先生声音一颤,好似意识到了什么。

早在一年前,太医就断定瑞王没几个月好活,今日世子成婚,一桩心事了却,他这硬撑的身子骨,似乎彻底要撑不住了。

他搀扶瑞王,然而瑞王站起不过顷刻,就支撑不住地落了下去。

不知是服老、还是信命,他佝偻坐着,面朝院中婆娑大树,发出两声沉重的喘息。

“回房吧,让静声来见我。”他无力地垂着头。

林金潼听见动静,猛地打开柜子蹲了进去。他本来也不是受邀的宾客,又怕让人给发现了,这一整日都东躲西藏的,躲到黄昏,看了五叔的典礼,就跑来爷爷院子里。

他没存什么心思,不过是想见一见爷爷。

兴许……爷爷是不远见自己的。

透过柜门缝隙,林金潼看见屋内烛光大亮。

公孙先生掺着瑞王坐在床上,让人进来服侍他躺下。

很快,林金潼看见四叔也进来了。

“爹。”李勍撩起暗红色袍角,坐在床边脚踏上。

“静声,我叫你来,是要问你,方才太子对我说,他想娶永宁为太子妃,我瞧他情真意切,可此事万万不可。”瑞王声音极低,又沙哑,“永宁不能嫁给太子。陛下……怎么待她,且不说,我和…血海深仇,这是跨不过去的!爹担心,我走之后……就没人能护得住你侄女了。”

“爹,太子想娶的人,不是永宁,是金潼。”李勍道。

“金、潼……?”

瑞王视线恍惚。

其实有好一阵没听见这个名字了,永宁回来后,他就再没见过,再没听过了。

金潼假冒郡主时,也是极为孝顺的孩子,瑞王很喜欢他,但无法面对这么大的谎言。

“金潼……那孩子,太子要娶的是他,原来是这样。那孩子……他人呢?”

李勍低沉声音说:“知道您不愿见他,儿子便将他送走了。”

瑞王皱了皱眉。

李勍抬眸:“这段时日,金潼的存在虽然是个谎言,可他是真心敬重您的,并非故意欺骗,怪只怪儿子出的馊主意。爹,现在你可还愿意见他,听他喊您一声爷爷?”

柜中,林金潼不由自主屏住呼吸。

可瑞王只是叹声道:“静声,他那样唤我,我又该如何应对?他不是我李家的孩子。”

李勍黑眸沉沉,定定地说:“他可以是李家的孩子,若您愿意

再见他,与他和睦相亲,与从前无二,将他当做永宁,不让他知晓真相。永宁便不必嫁给太子了,太子若一意孤行,便一举让金潼顶替永宁,嫁到东宫。”

……

林金潼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府的。

他摘了假胡子,洗干净脸,没多久,四叔就回来了。

回来,林金潼先问他:“五叔成婚还顺利么?”

“顺利,”李勍坐下,脱了靴袜,“潼儿,今日来瑞王府的人太多,所以不便带你回去,明日等他们都走了……明日一早,四叔就带你回去,可好?”

“……好。”林金潼什么都知道了,心里一片苦涩,头一次感觉自己生活在一个巨大的牢笼之中。真实、虚幻、谎言,交织,铺天盖地笼罩下来。

表面上,他好像什么都没发现,问东问西,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,尖下巴从身后靠在他肩头,闭目道:“四叔你今日喝了多少酒?”

少说有一坛。

李勍道:“一两杯吧。”

“我记得,你是半坛酒的酒量。”

李勍点头:“怎么?”

“就是问问……”林金潼睫毛闭紧了。

李勍侧头,一手掰过他的下巴,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触他的脸颊,目光极深:“想成亲了?”

林金潼半睁眼:“跟谁?”

李勍嗓音低下来:“跟我。”

林金潼心里刺了一下,慢慢点头。李勍身上的赤红色袍子褪下,他的衣服颜色比李煦这个新郎官深上几分,烛火之下,犹如干涸的血迹,散落在地面上。

伏在少年身上的肉/体,年轻而富有肌肉,后背淡淡的刀疤交错,林金潼出了满身的汗,连眼睛也是湿润的,轻声问他:“四叔,方才是洞房么?”

“不算。”李勍瞳仁带着涣散的欲望,结实长臂搂着金潼,“没到那份上,怕你疼。”

林金潼问:“会很疼么?”

李勍:“会。”

林金潼:“我不怕疼的……”

李勍注视他,眸色变深了。

林金潼安静地说:“五叔教我,男子可以妻妾成群,洞房和成亲都可以许多回……是不是我也可以?”

李勍眉心紧蹙:“你五叔教了你什么?”

林金潼:“就教的这些。”

李勍:“不可以,你不可以。”

林金潼问:“为什么,我也是男子。”

“你是男子,可你这辈子要给我的。”李勍翻身将他压着,“娶妻生子,你想都别想。”

林金潼气息里全是李勍的味道,说:“这么说,我这辈子,只能成一回亲,洞一次房?”

“成亲只能一次,洞房……”李勍声音一顿,手指捋过他汗湿的发间,拨弄他的耳朵,“夜夜都行。”

翌日,林金潼跟着李勍回到瑞王府,见了瑞王一面,他像往昔那样,伺候瑞王晨起梳洗,事事周到妥帖,透着一股小心翼翼。瑞王摸了摸他的头发,喊:“孩子。”

林金潼抬首,对上瑞王复杂、但带着善意的双眸。

“爷爷……”他声音轻柔,带着几分颤抖。

瑞王只是淡淡地“哎”了一声,声音细微如同即将消散的风。

“我乏了。”瑞王的声音再次响起,随即示意李勍带走林金潼。

林金潼心如明镜,却什么都没提。

如此,辗转捱到了月底。

一个寒冷瑟缩的大风天里,枯叶落在冰面,林金潼人还在长陵王府,便见一个瑞王府的下人急匆匆地来,悲恸不已地说:“四爷何在?瑞王爷……走了。”

瑞王府却传来一声声恸哭。

“爷爷……”林金潼听说消息,不顾一切地跑出府去。

“金潼。”李勍双手握住他的肩头。

“四叔……”林金潼惊惶地仰头,哽咽,“爷爷他……”

李勍面色沉静,眼中却藏着不易察觉的哀痛,他牵起林金潼的手:“跟我来。”

一家都在,林金潼倒是个外人。他看见了永宁郡主,对方眼眶深红,根本没心思看是谁来了。

所有人都在哭,林金潼满面悲伤,胸口仿佛被撕裂,喘不上气来。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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